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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的狩獵者
更新時間:2018-03-19 14:00:31 來源: 編輯: 已被瀏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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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個雪后初霽的早晨。 眩目的陽光照耀著這棟臨溪而建的吊腳樓。從屋脊飄出的裊裊青煙形成道道光柱,在晴朗的天空翻卷。臘肉的香味在空氣里傳播。這是臘月過小年前一段難得的休閑時光,阿倉伯正在木樓里整理行裝,就像往常每次出獵一樣,精心地做著進(jìn)山前的準(zhǔn)備工作。今天他要去朝天峰——那曾是一片林木蔥蘢、動物繁多的廣袤獵場,但是,因?yàn)楸姸啻笊将C手對這一動物樂園的無情殺伐,山嶺上先是消失了虎豹,后是沒有了香獐、黃麂,繼而,與人類血脈相近的獼猴也沓無影蹤。尤其是近兩年上山打獵,阿倉伯常??帐侄€,山上鮮有哺乳動物活動的跡象。因此今天阿倉伯朝天峰之行,除了宣示告別森林不再進(jìn)山狩獵的心愿,還有向沒有了動物相伴的大自然謝罪的想法。山地里生龍活虎的生命圖景,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;人與山間動物們相親相悅相互依存的生活狀態(tài),業(yè)已成為久遠(yuǎn)的神話?阿倉伯整裝待發(fā)。他掄起烏亮的獵槍,呼喚著那只勇敢威猛的獵狗,走出木樓。戶外晴空澄碧,暖陽將地面的積雪悄悄融化,雪地遍是人與牲畜們踩踏后留下的痕跡。對岸溪畔茂密的灌木叢中,傳來阿倉嬸“坎坎”伐柴聲。阿倉伯對著溪對岸樹影婆娑的地方朗聲喊道: “老婆子,我要上朝天峰去咧?!?BR>“哦,老頭子,高坎深澗你莫要去喲?!?BR>“好咧,高崖陡坎上盡是鳥道獸徑,我去那些地方做么?” 阿倉嬸抑或一點(diǎn)兒不知道她的男人要去朝天峰的真實(shí)想法。但她非常喜愛丈夫在黃昏時分,披著晚霞扛著獵物回家時那一種飛揚(yáng)的神采。而今天的阿倉伯,似乎已經(jīng)淡忘了狩獵時如戰(zhàn)場沖殺般地刺激和捕獲獵物后的興奮,充盈于心頭的是對動物生存環(huán)境日漸惡劣的擔(dān)憂,以及對自己選擇狩獵這種生活方式的強(qiáng)烈自責(zé)。 清淺平緩的溪流之上,一塊塊墊腳石覆蓋著雪帽,依水覓食的鳥群在上面留下零落的爪印,這些在寒風(fēng)中顫抖的“丁丁雀”,頑強(qiáng)堅(jiān)守在這水草豐茂的溪畔。它們似乎是這溪畔最后的主人,連人們忌諱的老鴉和曾經(jīng)一度國人皆曰喊打的麻雀,也逐漸退隱于這片山林。從山間跌宕而下的溪流叮咚作響,但少了鳥音的和鳴,令這無邊的林莽少了一份生機(jī)與野趣。阿倉伯在一喚作“虎留跡”的土垉上稍作駐留,仰頭搜尋著巍峨險峻的朝天峰。從他的腳下開始,沿著正前方那道陡峭的山梁,攀跋九十九道彎,才能到達(dá)朝天峰。阿倉伯視線所及的雪域,隱隱約約的山峰在太陽的光影里飄浮,若隱若現(xiàn)的形跡宛如仙境一般,那是一處令人神往的獵場。阿倉伯有點(diǎn)兒疑惑,又有幾分怯意,人老了,不再有年輕時的英武與神勇,但剛毅倔強(qiáng)的意志卻又在支配著他向高莽的朝天峰發(fā)起挑戰(zhàn)。他手握一根末端削尖的撬棍,在結(jié)著冰漬的雪徑,艱難地邁開每一個步伐。溪谷中常綠灌木林已落在阿倉伯的身后。半山腰高大的落葉喬木,干駁的樹干懸掛著搖曳的冰枝,因?yàn)殛柟獾臏貪櫠饾u消融的雪水滴落而下,形成涓涓細(xì)流在山野間汩汩作響。崎嶇的雪道塵封著厚厚的落葉。寂靜的林野,啄木鳥的鳴唱凄清而單調(diào)。阿倉伯從一根根挺拔的楓樹望過去,許多年前,這里曾經(jīng)野豬成群,他和村里的獵伴帶著一只只驍勇威猛的獵狗,呼嘯山林,獵人的吶喊與獵狗興奮的嗥叫,匯成這博大山嶺最動聽的音符。生猛的獵趣一幕幕浮現(xiàn)在眼前,奇妙而雋永的回味勾起他最深沉的記憶,美好的體驗(yàn)恍然如昨。阿倉伯滿面是汗但心里仍一股涼意在涌動,眼前空曠的林地令他心生失落。沉寂的森林、靈性的哺乳動物消匿無蹤,而他和他的獵伴卻是制造這一悲劇的罪魁禍?zhǔn)住T谶@銀妝素裹的臘月天,他要攀登到高遠(yuǎn)莽蒼的朝天峰,不是為了追尋久違的獵趣,而是希望在他有生之年,看看那片地球生靈們鐘情的家園,可否有他思念的最后一只香獐,那夢里百回的情景,是他靈魂中最深切的溫馨與懷想。 阿倉伯在通往朝天峰九十九道彎的盤山路上,移動著厚實(shí)的身影,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,就像一只甲殼蟲在白色的山野緩慢蠕動。朝天峰山埡口那棵橫空兀立的棠梨樹已清晰可辨。越往山頂積雪愈厚,倔強(qiáng)的阿倉伯仍然將一排排深深的雪凹留在路途。明晃晃的太陽高懸于頭頂,似乎舉手可觸。強(qiáng)勁的風(fēng)流肆意恣擾著那顆碩壯的棠梨樹,卷起樹梢融化脫落的雪末飛向天際。阿倉伯的身影漸漸浮上山脊,狂亂的風(fēng)勢掀動著他的身體,他緊走幾步,倚扶著那棵無數(shù)次為他擋風(fēng)避雨的棠梨樹……從埡口望過去,那片開闊的高山臺地盡收眼底,方圓數(shù)十里的兀立高地,白茫茫的雪野之下,芭茅叢、楊桃、葛根等植物,藤蔓交織,點(diǎn)綴其間的巖松,稀稀落落,生于矮坡或低岡上,松針上披著的冰凌仿佛掩蓋不住它的蒼翠與俊逸,傲然獨(dú)立于寒天。在山民眼中,這塊土地絕不是他們理想的樂土,樹木稀少,土地貧瘠,不產(chǎn)玉米和粟谷。但這塊人類很少涉足的荒原卻是動物們的快樂家園。春天山花爛漫,漫山遍野的蜂巢供給它們甜蜜的蜂漿,夏日里,紅得耀眼的刺莓和楊梅在崖畔招搖,撥撩著它們歡暢的食欲。瓜果飄香的秋天,是動物們一年中最愉悅甜美的季節(jié),青藤掩映下的八月瓜、臘瓜、楊桃和在地層中綿延的甘甜的葛根,還有每一棵巖松下潛潛滋長的蘑菇——它們在秋日里盡情享用這些甜美大餐的同時,也不忘去周邊山嶺為冬天的降臨貯藏干果:核桃、板栗、松茸等,被它們收藏于草叢或地縫或樹洞中,待雪天無食可覓時充饑。動物天敵之間的搏殺,強(qiáng)勢的一方往往將戰(zhàn)利品供家庭成員分享,在品嘗美味佳肴之余,同時分享勝利者的榮光……天長日久,獵人們逐漸發(fā)現(xiàn)了活躍在朝天峰周邊的大量飛禽走獸,驚異于這片山嶺 如此神奇地吸引著萬千生靈競相進(jìn)入其領(lǐng)地。狡猾的獵人在朝天峰的惟一通道——棠梨樹埡設(shè)伏狙擊:上個世紀(jì)七十年代初,惟一一頭華南虎被當(dāng)?shù)睾蘸沼忻摹按蚧⒂⑿邸辈稓?,獵人們?yōu)閼c賀這最后一只山中“大蟲”被剿滅,在倒下它那英武而華貴身姿的山際,載歌載舞,徹夜狂歡。還是上個世紀(jì)八十年代,朝天峰下最后一只香獐,無論在山嶺間騰躍得多遠(yuǎn)多高,仍未能擺脫蜂擁而至的獵狗們的圍攻,它慌亂地進(jìn)入埡口的伏擊點(diǎn),獵人正將槍口對準(zhǔn)那奔逃而來的絢麗身姿,粒粒霰彈射向它——香獐悠遠(yuǎn)的哀鳴在四野回蕩,撲鼻的麝香久久地蕩滌著這方山嶺的混濁……朝天峰因此成為無數(shù)名貴珍稀動物的殉難地,黃麂、錦雞等,阿倉伯無一不是這些動物們消亡的見證者。隨著山地里許多動物群落的絕跡,很多人走出森林,走出山野,到都市里去謀一份生計(jì)。他老了,只有守著這塊賴以生存的山地聊度余生,他也因此成為朝天峰下的最后一個狩獵者。 此時此刻的朝天峰,風(fēng)流漸緩。遠(yuǎn)山斜陽殘照。阿倉伯站在斑駁的棠梨樹下,前方高山臺地上生機(jī)勃勃的繁盛景象已一去不還,而眼前的空蕩與蕭殺令他黯然神傷。阿倉伯蒼老的臉上掛滿淚珠。他雙膝跪在融化的雪地上,面向朝天峰俯身伏地叩拜……良心的幡然悔悟令他的胸腔灼痛,憂傷的情緒浸染著這無邊的山嶺。許久許久,阿倉伯緩緩從雪地站起,把掛在肩頭的獵槍摘下,舉過頭頂,將槍膛中剩余的霰彈射向天域,頓時雷鳴般地轟響跨越一座座山梁,在空曠的山巒傳遞。這激越高昂的槍聲是對殉難動物們的哀悼,也是對自己作為一個獵手的贖罪。槍聲漸息。阿倉伯走上一爿巖崖,將伴隨著他走過無數(shù)生命旅程的獵槍高高揚(yáng)起,定格在半空中,然后猛地扔向浩渺的蒼穹,獵槍在天空中卷動著虬曲的槍帶,旋轉(zhuǎn)著、翻滾著,最后飄落在霞光萬道的山谷。 題圖:昔日獵場如今已成為人們向往的風(fēng)景區(qū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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